檀奴(重生) 第37节
  滕堰慌乱的扯开袖子,冷着面不再看她。
  “关不着你的事!我说了,这再用不着你,今日就回府去不许再出来!”
  滕携蓟眼看着袖子从手中滑落,近乎失了全身力气没法跟他对峙,她想说的想问的多不胜数,此刻连开口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当年父亲教我的第一方药便是医德,携蓟终生受用深以为然,没想到在我心里如此重要的一方经竟然对您来说什么都不是。既然早有今日为什么还要在当年教我这些,为什么还一遍一遍提醒我医者德行重于泰山?”
  被自己女儿如此诘问,滕堰脸色由黑转红好不精彩,滕携蓟却还没完,从榻上站起身立在他身后,这么近却又好像站在他对立的那面。
  “是太子,是他叫你这样做的对不对?他和清远侯早有伤害越家的意图,越家若是就此死个干净,越伯父就算是活下来也生不如死,到时候他意志消沉正趁了他们的意,再找个由头将他派去地方,他永远都再回不来了,到时朝中哪还有人敢站在他们对立面,他们欲做什么都高枕无忧!”
  滕携蓟泪糊了满面,“父亲,你怎么能帮太子害越伯父?你难道忘了往日情谊,越家多次帮衬我们,清宁更是与我一起长大情同亲姐妹,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滕堰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下去,拉着脸将她拽起到后面一间偏房里去,一排排的砂壶正在煮药,药气蒸起将来人笼罩在其中,咫尺之间的人互相也看不清表情。
  滕堰望了望四周,总算要将真相跟自家女儿说清楚。
  “越家的确与咱们交好,可你得清楚到底谁才是我们滕家的恩人,当年先皇后病逝陛下悲切万分,在病榻前雷霆大怒要我们滕家人给皇后陪葬,若不是当初骊妃娘娘求情,你以为你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跟我生气吗?”
  闻此,滕携蓟愣住从愤怒中清醒了几分。
  “骊妃?那不是寿王殿下的……”
  滕堰忙捂住她的嘴,“不能再提的人!陛下心中介怀寿王殿下母亲,过去的人莫要再提了。”
  被捂着嘴,她痴痴的好一阵愣神,总算将事情串联在了一起。
  竟然是寿王叫父亲拖延京城的病症,迟迟不治好病人,但他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据说陛下已经派他去查洛家,到底怎么也没有理由拦着太医院治病救人啊!
  见她一脸呆滞的愣神,滕堰放下手来,沉沉叹了声。
  “这朝廷的事不是你我能分辨清楚的,你只要知道,我们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全仰赖骊妃娘娘恩德,她虽已不在,但寿王还在,只要我们滕家还存活一日必须就要报答寿王,无论他要什么我们都要尽力帮他,哪怕……”
  哪怕违背初心……
  哪怕草菅人命。
  所谓朝堂争斗竟然是这么个斗法,攥着权势的大人们一番争斗,后果却是小人物们无谓牺牲,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被哪件事裹挟,就这么荒唐的失掉了性命。
  滕携蓟大睁着眼却看不清眼前的方向,她在原地捂着胸口悄悄蹲下来,心中惊涛骇浪般涌上窒息感。
  见她如此,滕堰亦无办法,她还太小不懂这世间的事从不由己,便是他们也只是大盛朝的一颗小小棋子,真正掌握棋盘的人她连见都还没见呢。
  人要走,滕携蓟最后挣扎了一下。
  “为他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外面的那些百姓马上就要死了……”
  她仰头望着他,似乎想请他可怜可怜那些无辜的性命,想他去求求那一位殿下,无论他的大计是什么至少放过他们。
  可走到门口的人顿了下脚步,终是没有回头就这么留下她一人推门而去。
  在这金砖碧瓦的皇城内,便是石头也要磨平了棱角,连倔骨也是要打断的,谁当年不是别扭拧巴不愿意改,最后都会被这森森皇城压在底下喘不过气来,便是想死也是死不了的,如今的这一课终归是免不去,该教人成长了。
  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滕姐姐回来,甚至家门上的封条亦无人撤下,越清宁直觉没有好事发生。
  她被困府中出都出不去,更是无从知晓外边发生的事。
  幸而滕姐姐走不久,宫内送来了一封信,她接下来一看原来是父亲传来的消息。
  “吾妻吾儿,见字如面。自离家入宫,已数日有余,未曾归家,心中牵挂万分。然朝中事务繁杂,不余得闲,所幸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此页后还有一页,越清宁知道这篇是给母亲的,手却还是不自觉的将后一篇也翻开来看,父亲一向同母亲未有隐瞒,因此这一篇里将他暂住宫中以及与寿王见面的事都写了下来。
  原来寿王这段时间一直没闲着,陛下将查办洛家的事情交由了他去办,寿王也果真不负众望将病马尸体找到,并抓住了证据直指兵部侍郎洛峰。
  洛峰刚开始还极力否认拒不认罪,一晚后却突然幡然悔悟将事情交代了清楚,原来是他欲勾结太仆寺将凉州病马掺入今年新缴战马之中,欲以马病为由从中填补上数年亏空,原来他早就曾在战马名目上做了假,这些年来已经贪得越来越多,数量差额越来越大,因此铤而走险想要用病马为由将数额之差抹去。
  早在多年前洛峰就开始与地方勾结,免去了不少富庶大省的交马数量,转而将空缺拨给少数贫瘠省县,地方或交不起贿赂的要上缴的战马数量早早多于朝廷规定。
  经他洛峰与太仆寺手中这么一周转,贫县更贫,富县更富,不少交不起的县镇牧民农民甚至开始卖子买马,人活得都不如畜生了,却还是被隐瞒至今才被发现。
  其背后牵扯之广闻所未闻,这次查出来的还只是面上的一层,信中坦言其下必定还埋着一层权贵世家,现在出事各家都忙着撇清自己,如今只看陛下还要不要查。
  看完此篇,对马瘟案的进展有了个大概了解,越清宁却心中惴惴不安,觉得事情并不可能这么简单。
  洛峰在京中任职,兵部侍郎的身份每年俸禄也不少,再加上与太仆寺勾结从各地收上来的贿赂,早就赚的盆满钵满。
  有着这般本事的他完全用不着冒这个险去运病马入京?比起用病马为由填补账目空缺,不如找个机会将账目毁掉,并借机推出去一个替罪羊,事情解决怎么都比现在简单多了。
  况且就算一时脑筋没转过来,这事也完全用不着他来做,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有哪个没有些为自己办事的人,出了事尽可以赖在他们头上,完全没必要自己去担这个风险。
  掖下这页,清宁再看,果然父亲也是同样的想法,洛峰此次担着这么大的风险显然是认为这事严重信不过别人,而这个能指使洛峰的,除了他老师骆相就只能是清远侯了。
  这两个人,身在大盛,心却在异乡。
  尤其清远侯,人人都知他不怀好心,此番若是他有意想要叫战马染瘟,其意图颠覆朝纲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寿王已然将查清的结果报了上去,洛峰死死咬住这件事是自己一人所为,再怎么也不敢张口去咬清远侯。
  只得一个猜想是万万不可撼动清远侯的地位的,陛下又偏心于皇后觥家,早朝上近半数的太子派官员一力为清远侯开脱,于是这马瘟案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陛下传旨,洛峰下狱三日后问斩,洛家全家流放岭南终生不得回京。骆相虽与事无关但怎么也要担上个教出混账的罪名来,陛下叫他闭门思过七天,不许任何人去见。
  若不是此事出了意外牵扯到了越家,京城的十万兵马怕是就此溃如决堤,这么天大的一件事竟然就此偃旗息鼓不再查下去了,太子派的人就只扒下来个洛峰,莫说民愤不能平,朝中还有些气节的官员也愤愤不平,不断上书请陛下派人去查清远侯。
  信中还说,寿王早有断言翻不到清远侯身上去,此事须得从长再议,另外崔少将军也在寿王身边鼎力相助,才找到了此次马瘟事件的病马下落,算是已经彻底站到寿王这边。
  越清宁心下一叹,没想到才短短几日,崔护也已经站到了寿王身边。
  不过这样也好,本就担心崔家站队太子,日后两相不容还怕催生出多少事端,总之现在他们两个都站在寿王这边,日后也就不必担心夫妻不和。
  既然案子已经下了定论,便是她们不能再想的了。比起这些,她更想知道滕姐姐那边如何?
  早前已经送了方子进宫,到现在却还不见有人来将封条撤下,倒是叫她有些担心,毕竟疫病之事牵连广众,此刻还未听闻药方得改,似是其中有什么事由给耽搁住了。
  想着,越清宁来不及歇上一歇,提笔又写了封信送出去给父亲。
  【良剂已出,由滕氏交由太医院改后新方,父亲可请陛下揭去封条,府中安然无虞。】
  信交了出去,越清宁亲眼看着传信的小厮驾马离去,只是她得看到人拿着信传出去,却不知道这信能不能送到该收的人手里。
  第36章
  翌日,寿王府。
  越尚书展开从滕大人处送来的书信。
  上面清楚记着时疫方子还没能测试出来,并附上两方药用以减缓当下城郊圈养的四十来人瘟疫的症状。
  越尚书得了他的来信一刻不敢耽搁便向寿王辞行,拿着药方亲身送去了西郊院舍。
  人走了,寿王和崔护两人望着那行走如风的背影,亦是禁不住感叹。
  “越尚书心系百姓,连这等小事都肯亲自前去,我等愧之不及啊!”崔护说。
  对此,寿王倒没有什么应答,他似有所想的摇摇头领着崔护到了自家后院隐蔽处的一间柴房。
  走进门,一个被打的浑身上下遍体鳞伤的小厮正躺在柴堆上,打眼细看,原来这小厮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跟着洛三子一起被抓的两个小厮中的一人。
  见有人来,他挣扎着支起了身体,向着进来的两位恭敬福了福身。
  “殿下!三少主!”
  崔护打量一圈周围,从一边拽出来一把长凳搁在空地中央请殿下坐,寿王也就一撩袍坐在凳上,好整以暇的等他开口。
  “如今该说的都说了吧!若不是你告诉我们病马藏在哪里,我们还真拿那洛峰毫无办法。”
  “现在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或许能帮你一二。”
  小厮听到洛峰两个字,双眼无神的呆愣半晌,紧接着好一阵哈哈大笑,像是把这些年的委屈统统报复回去般的开怀。
  笑了好一会儿,直至渐渐咳嗽起来,寿王示意崔护去给他找点水来,崔护领下命令即刻出了门去,那小厮却在这时止住了咳嗽,目光灼灼的看向眼前寿王。
  “殿下,您去过凉州吗?”
  寿王一凛,但开口依然四平八稳,毫无波澜的说。
  “没去过,我在京城一直被看着,没有能耐得去。”
  那小厮听他这样说,好似对他有了些怜悯,一张脸又哭又笑的好不热闹。
  “我还以为天家皇子能比凉州百姓得意许多,看来你也是被人踩着,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此番找你,倒是找对了人。”
  他缓了口气,似是忍不住身上疼痛,向后慢慢的靠在柴堆上才有所缓解。
  “我家本是凉州一户小有家资的商贾人家,因着朝廷下发律法说要养马抵税才为朝廷饲养战马,那时候朝廷规定每三年上缴一匹战马,那时候日子还算过得不错,我家里多养了许多头母马,每年卖给其他人家倒是也小赚了一笔。”
  “那时候日子过得好,凉州虽然离京城甚远,但也总觉得皇恩浩荡,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沐浴恩泽,如此过下去一辈子感念皇恩也就行了。”
  他说到这,似是想起什么似的,深呼一口气再喘不上来。
  寿王看他哑住,帮他接了一句。
  “后来马政变了,上交数目由三年一匹变成一年一匹。”
  他点着脑袋,“对!马政变了,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甚至有些牧民前一年刚接生一匹小马驹,还没等长大便夭折了,到了年底,这马匹怎么也交不上去,只好倾尽家财去买马上交,不然便要去充徭役!”
  “圣上这皇恩终究变了,变成了催命符,凉州百姓人人自危,把马当成了祖宗一样供着,生怕出现什么病疾,自己的性命也会随着马去了。”
  话到此处,两人俱是沉默半晌,因为接下来的话,谁都很难提起,便是说说也觉得惊心。
  窗外洒了束光进来,那小厮看着将光接在手里愣愣的看着好一阵。
  “你说,为什么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呢?”
  “我们凉州百姓已经很难活下去,却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马瘟,染上了整片凉州城的供马,本来还能活的百姓,现在彻底活不了了!我家的马全染上马瘟,我爹为了治马自己也染上了病,连七日都没活过,他死前最后说的你知道是什么吗?他说,马瘟再不好便卖了弟弟妹妹吧!这样至少我还能活下去……”
  他强忍着哽咽,将心中苦水吞了又吞,才终于稳住音调。
  “州府县衙也曾多次上报凉州灾情,可圣上对凉州的灾情没有一点关心,甚至征马马政也没有一点通融。这天潢贵胄怕是坐稳了江山,连地方百姓的生死都可以不顾了,只要两耳不闻,管他外面洪水滔天!”
  “你说是不是?寿王殿下。”
  被如此质问,寿王无话可说,凉州马瘟这件事他早就听说,可见其情况之严重。但父皇一直搁置凉州之事,一直置之不理,若不是这次传到了京城,他恐怕还真的想继续装瞎下去,任凭凉州的百姓自生自灭。
  他自己也是天家皇室,虽然命途多揣但从小跟着老师秘密学习,便是他也知民于君犹如水与舟。连百姓死活都不管,迟早会迎来灭顶倾覆,也不知他一个从小学着四书五经的皇帝,是怎么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国家在他眼里好似不如他自己的舒心畅意重要。
  见他闭口不言,满面愁容,那小厮微微一笑,冥冥中感觉自己是赌对了。
  如此,将事情本来的样子都告诉他,也不至于担心会被揭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