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以为,那是他第一次拥有了可以与整个世界抗衡的翅膀。
  却忘了,当他选择飞翔的那一刻,也便将那个为他插上翅膀的人一同带进了这片风暴的中心。
  “你……”许久,吕布的喉咙里才发出一丝艰涩的声音,“不是枷锁。”
  “你是我吕奉先,在这世上见过的……最亮的光。”
  他走过去,单膝跪在卧榻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滑落的皮裘重新为季桓盖好。
  “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吕布。只是一把谁都可以握,也可以随时丢弃的刀。”
  “是你告诉我,这把刀除了杀人,还可以……守护一些东西。”
  他的目光在那张因高烧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流连不去。
  “我守不住这徐州,守不住这天下……这些,我不在乎。”
  “可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塞外牧马。”
  “这个,我不能……食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季桓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蕴藏着星辰与谋略的眸子此刻却只剩悲伤。他想抬起手,像从前那样去抚平那人眉宇间的褶皱,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已经失去了。
  窗外的风雪愈发大了。
  侯成、宋宪、魏续三人,连滚带爬地逃下鼓楼之后,并没有散去。他们躲在鼓楼下一个避风处,一张张脸在风雪中被冻得铁青,眼中却燃烧着被逼入绝境后疯狂的火焰。
  “怎么办?大哥,那吕布……是铁了心要拉着我们一起死了!”宋宪哆嗦着牙关,声音里带着哭腔。
  “降,他不肯降!战,他又不去战!他到底想怎么样!”
  侯成的眼中闪过阴狠的光。他死死地盯着鼓楼上那唯一一扇透出微弱火光的窗户。
  “他不是不肯战。”侯成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他是被那个姓季的病秧子给迷了心窍!为了守着那个将死之人,他连我们这群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的性命都不顾了!”
  “没错!”魏续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刚才看的分明,那季桓恐怕是活不过今晚了!吕布这是要……要给我们所有人给他陪葬!”
  一阵死寂。
  许久,侯成猛地一跺脚。
  “不能再等了!”他压低了声音,“趁他现在心神大乱,我们……动手!”
  “动手?”宋宪与魏续闻言皆是大惊失色,“大哥,那可是吕布!就算他现在……我们这点人,够他杀的么?”
  “光靠我们,自然不够。”侯成的嘴角咧开,“去,把赤兔马,还有他的画戟,给我偷出来!然后打开城门,去告诉曹公!就说吕布已是强弩之末,我等愿为内应,活捉此獠!”
  这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用他们主帅的头颅去换取自己的活路。
  鼓楼之内,那堆篝火已经燃到了尽头,只剩下最后几点猩红的火星,在茍延残喘。
  光明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黑暗所吞噬。
  季桓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体温也开始变得滚烫。他再度陷入了那种无边无际的昏沉之中,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吕布抱着他,用自己的脸去贴着他滚烫的额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个人的生命正在如同指间的流沙般飞速逝去。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过无力。
  他可以杀尽天下所有强敌,可以冲破万军的包围,却留不住一个正在离去的灵魂。
  就在此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了的杂乱脚步声。
  紧接着,是一声战马痛苦的嘶鸣。
  那是赤兔的声音。
  吕布缓缓地将季桓平放在卧榻之上。而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隙。
  借着雪光,他看到侯成等人正牵着已经被捆住了嘴的赤兔马,鬼鬼祟祟地朝着北门的方向潜去。而在另一个方向,几名他麾下的亲卫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们手中,那杆曾随他纵横天下的方天画戟,不见了踪影。
  背叛。
  终究还是来了。
  吕布缓缓地关上了窗。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昏睡中依旧紧蹙着眉头的青年。
  火光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整座鼓楼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吕布就站在这片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
  楼下传来了更多、更嘈杂的脚步声。这一次他们不再掩饰。沉重的甲叶摩擦声,兵器碰撞声,以及曹军士卒那带着兴奋与贪婪的低吼声,由远及近。
  他们包围了这座最后的孤岛。
  “奉曹司空之命!楼上之人,速速弃械投降!”
  喊话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鼓楼之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响应。
  就在城外那些曹军将领先得有些不耐烦,准备下令放火之时,那扇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地从里面打开了。
  一道高大如魔神般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没有穿铠甲,也没有拿兵器。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裤,赤手空拳地,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走入了那片由刀枪剑戟组成的丛林之中。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雪花落在他遍布着伤痕的肩上,瞬间便融化了。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了眼前这些因为震惊而不敢上前的士卒,望向了远处那面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曹”字大旗。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吕布。”
  他开口了,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愿降。”
  第83章 蒿里闻行歌
  雪落了三日三夜。
  仿佛要将这座城池连同其中所有的罪孽、哀嚎与不甘一并掩埋,还天地一片虚假的洁白。
  白门楼下,吕布被粗大的麻绳捆缚着,押至曹操面前。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即便是在跪倒之时,依旧像一头不肯屈服的雄狮。在他的身侧,被一同押解上来的还有陈宫、高顺与张辽。
  高顺沉默不语,甲胄虽已残破,腰背却挺得笔直。陈宫则面带冷笑,看着曹操,眼神里满是轻蔑与不屑。唯有张辽,昂然而立,对着曹操怒目而视,毫无降意。
  季桓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被楼外的喧哗惊醒的。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冰冷,唯有心脏滚烫得像要炸裂开来。
  他挣扎着爬下了鼓楼。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刺骨的积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看不到,听不清,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
  他只有一个念头:去见他。
  当他终于依靠着墙壁,挪到那座挂着“白门”二字的城楼下时,他看到了此生此世永不敢忘的一幕。
  他先是听到了陈宫的声音,高亢而决绝。“今日之事,死则死矣,勿复多言!”曹操问他,你死了,你的老母妻儿怎么办。他答:“吾闻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老母之存否,在明公耳。”
  曹操为之垂泪,下令善待其家人,而陈宫则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刑场。
  接着是高顺。曹操问他:“汝有何言?”高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对着吕布的方向,抱拳,躬身,行了最后一礼。而后,引颈受戮,从容赴死。
  最后轮到了吕布。
  他看到那个男人跪在那里,铁链锁住了他的手足,却锁不住他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
  他听到,那个男人对高坐的曹操说:“明公所患,不过于布。布今已服矣,公为大将,布副之,天下不难定也。”
  声音依旧洪亮,带着天生的自信。季桓知道,他不是在求活,他是在用自己最后的价值,为另一个人铺就一条或许能活下去的路。
  然后他看到了刘备。
  看到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貌似忠厚的汉室宗亲,在曹操流露出片刻犹豫之时,缓缓地吐出了那句足以诛心的话。
  “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
  一言定生死。
  季桓看到曹操眼中最后的一丝犹豫消失了。
  他看到,吕布在听到那句话时猛地回头,死死地盯住了刘备。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恍然大悟后的嘲讽。
  而后,那个男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越过了千百重人影,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几乎已经无法站立的、蜷缩在墙角的季桓身上。
  四目相对。
  季桓看到,那个男人的脸上所有的桀骜、不甘、嘲讽,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淡的,只有他能看懂的微笑。
  那笑容里,有歉意,有嘱托,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刀光,如雪。
  世界轰然坍塌,坠入无边的黑暗。
  ……
  季桓再次醒来时,人已在许都的司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