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乱七八糟叫了些外卖,主餐点了椰子鸡,小吃有玉米格、干锅土豆片之类的。
  楚鸿和闻静姝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又想起了沟帮子烧鸡,旁若无人地笑成神经病,笑了两分钟,加了一份真沟帮子烧鸡。
  到场的人除了楚鸿、闻静姝、司然、陈森先,还外加一个柏树生。
  柏树生挺爱往这儿跑的,在酒吧还没什么人气的时候,只有他时不时来讲讲,勉强支棱。
  司然给大家调了酒,陈森先偶尔招呼下客人,剩下三人随意聊聊天,等外卖到齐,五个人围坐一团,举杯。
  陈森先发言:“讲真的,毕业以后很久没有这么轻松快乐了。今年总算小小做成了点事儿,大家有幸聚在一起,都是缘分,来,干杯!”
  玻璃杯互相碰撞,摄入酒精后的微醺,容易给人一种虚假的愉悦。
  不过,此时此刻是真的开心。
  楚鸿这代人,总有种迟迟没长大的感觉,他是,闻静姝是,陈森先也是。
  明明已经参加工作,但每天都像在扮演大人,学着那些虚假的、油滑的世情,却希望一直保持天真和幼稚。如果做着违心的工作,内心就会特别疲惫。大多数时候的大多数人,还无法逃离。
  那就,要么继续难受,要么想办法适应,要么掀桌不玩了。
  闻静姝和陈森先都是掀桌人,他们不交保险不买房,不婚不育不考虑养老,当场赚钱当场花,要么快乐要么死。
  申江其实是栋很适合离经叛道者的躲避屋,像陈森先这样快三十岁还没个正经工作的人,在楚鸿的老家会被戳脊梁骨戳成截瘫。
  虽然陈森先现在比闻静姝赚得多,但闻静姝还是比陈森先稍微稳定一点儿。闻静姝十分钦佩陈森先的勇敢选择,跟他推杯换盏。
  陈森先讲起自己刚辞职在家里摆烂时,是如何妈嫌爹骂狗不理。想要写作,追求文学梦想,又是如何一次次被拒稿。
  鼠鼠人阴暗爬行,鼠鼠人疯狂挖洞,鼠鼠人拒绝工作,鼠鼠人对世界说f**k you。
  幸亏,在网上发疯玩抽象,莫名其妙收获了一些流量,攒了笔钱就跑外面继续折腾了。
  闻静姝极力应和:“学长你太酷了,如果不是怕我爸高血压,我也想这么疯狂。笑死,我现在都没敢跟我爸说,我已经是个没有公司的浪人了。”
  柏树生没怎么说话。
  “柏老师是不是不太能理解我们这样稀里糊涂没有退路的人生?”陈森先问到,又冲闻静姝举起双手摇头晃脑,“有编制的工作,妈耶,对我们来讲像天方夜谭一样。”
  柏树生读书早,又是走最省时的路径完成教育,他做法国哲学,留过学,在国外做过博后,回来直接入职高校。换做吃不了这碗饭的人,四年博士能读成八年,写不出来东西就是写不出来。
  柏树生自己虽然没提过,但陈森先猜测他家庭条件挺好的。
  哲学呢,一般家庭谁敢学,比学医还刺激。
  柏树生浅浅抬了下嘴角:“没有,我觉得你们的生活很有意思。至于我自己,其实最开始没有想过走什么样的路,突然回过神的时候,已经顺理成章在这条路上很远了。”
  “老实说,森先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我最近有辞职的打算,想做些以前没想过的事,看看世界的另一面。”
  陈森先眉尾吊得老高,用酒杯碰一下柏树生的酒杯,说:“免责声明,柏老师的行为与我无瓜。”
  柏树生莞尔,继续说:“社会心理学里有个概念叫社会时钟,就是说社会规训个体要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在哪个阶段完成哪些特定目标,并且让偏离这个预期的个体产生低自尊感。”
  “读书,考上大学,毕业,谈恋爱,工作,结婚,生孩子,赡养父母,催婚,催生,带孙子。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背景下的社会时钟。这里面的每个环节,如果到点了还没去做,就会被符合这个社会时钟的人异样对待。”
  柏树生晃了晃酒杯:“很多东亚人一生就被困在社会时钟里,心志不坚的人迫于偏离预期的压力,会焦虑、崩溃、胡乱选择。那样的人生才是稀里糊涂的吧。有什么事比一地鸡毛的婚姻和塞不回去的孩子更可怕呢?”
  他将酒杯举向陈森先和闻静姝示意:“每个人的时钟本就不一样,你们坚定地按自己的人生节奏活着,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本身就是很勇敢的事,respect。”
  闻静姝和陈森先脑袋凑在一起哇哇叫。
  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嘴里的“不负责任”,和实际上不想打工的躺平生活,被柏老师说得这么好听。
  真爱和柏老师讲话!爱听,多讲。
  柏树生问陈森先:“森先,你看过库切的《道德故事集》吗?”
  陈森先摇摇头:“好像是拿过诺奖的那位?”
  柏树生轻点一下头:“前些日子偶然翻看到,很喜欢里面的一段话。”
  “二十岁自杀是一种悲剧性的丧失。四十岁自杀是一则发人深省的时评。可要是你七十岁自杀,人们会说:‘真丢脸,她一定是得了癌症。’”
  念诵完这一段,柏树生忽然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有时候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那么喜欢评价和审判与自己无关的人事物,又那么容易被他人的言语和眼光束缚。”
  闻静姝没听懂,不语。
  陈森先被戳中G点,拿出手机下单。
  从头到尾埋头干饭的司然抬起头,叫陈森先买两本,他也要。
  楚鸿全程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不难受,也不掀桌,他适应得还可以。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和领导同事周旋,过着四平八稳的社畜日子。
  但其实,稳定或者不稳定不是他能选择的,集采后药企咔咔裁员,也不知道小愈谷还能坚持多久。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变成和闻静姝、陈森先一样的浪人。
  楚鸿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陈森先:“学长,话说,你这个讲座排到什么时候了?我想讲。”
  拢共最多预排一个月,都不用看备忘录,陈森先回答:“排到下下下周,不过这个周只有一场,能加塞。你想讲什么?”
  楚鸿撕下一条鸡腿,闭上眼睛陶醉在还没发生的讲座里:“职场验谈,如何糊弄同事和上司。我转正了,我现在觉得自己强得可怕。”
  互联网和小卡片地推,双管齐下,相比于楚鸿第一次来时,地下室人与局外人已经热闹了不少。当然,本来地方就小也是一方面原因。
  总之,讲座越来越五花八门,有搞医学史的来讲生育视域下的女性身体,也有搞音乐的讲古典乐入门,还有搞计算机的来讲人工智能中的情感词汇。
  陈森先呷了口酒:“我觉得吧,你这个主题拉低了我们地局的档次。”
  “你们地局。”楚鸿啧啧两声,“你要档次,那应该把酒吧取名叫PubMed(生物医学文献数据库),卡座叫SCI一区、二区、三区……”
  “啊啊啊!”陈森先尖叫打断,“呸呸呸,医学相关的一切滚出我的酒吧!”
  “标价写IF(影响因子,越高学术影响力越大)。”最后一句话和陈森先的嚎叫同时落下。
  司然极具压迫的眼神扫射过来,食指竖在唇中。还有客人。
  陈森先和楚鸿闭嘴了。
  柏树生挡唇轻笑。
  楚鸿噘嘴,站起来:“我去上个卫生间。”
  第18章 局部给药(3)
  楚鸿上楼,柏树生也跟着起身。
  杂物和卫生间都在二楼,洗手池在卫生间外面。
  楚鸿出来时,发现柏树生正站在洗手池前,对着镜子擦拭自己的左锁骨。
  楚鸿和柏树生不算特别熟,只是来地局时常能碰到,本着他热情大方开朗健谈的天性,只要他刻意交往,处成朋友不难。
  柏树生总是淡淡的,不是话少,而是温吞,像白开水一样,平实、湿润。
  穿得也很严实,整个夏天,他似乎都从来都穿长袖。
  今天穿的长袖衬衫。
  楚鸿要洗手,出来时便下意识走近洗手池,随即看到镜中的柏树生解开了几颗纽扣,左锁骨下有个圆圆的皮下凸起。
  这一刹那,楚鸿愣了。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输液港。
  输液港,全称植入式中心静脉导管系统,就是一种可以留置在体内五年左右的,方便注射或者抽血的装置。通常是恶性肿瘤患者、长期肠外营养患者在用。
  柏老师……可以自己吃饭,也没有风湿免疫类疾病的特征,那最大的可能就是癌症。
  正在化疗。
  实话讲,楚鸿真想重返卫生间。
  撞到半熟不熟的朋友这样的隐私,说什么话都挺无力的,这是他的社交盲区,不擅长对无可挽回的事进行安慰发言。
  见楚鸿发怔,柏树生后退一步,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说:“我好了,你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