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似一线串珠,文玉忽然反应过来,那些当时不起眼的、被忽略的细节犹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瞬间击中了她。
在春神殿断云边的那半局残棋,莫非就是宋凛生与子瞻当年未完的对弈?难怪当时她看上头许久不曾有过落子的痕迹,竟然
厮杀正酣、难分伯仲的场面,最后的破局之法是她情急之下的一挥袖。
无意间打破了数百年的僵持。
子瞻为什么要保留一局死棋在断云边,这么多年他可曾想好下一子要落在何处吗?
为什么说分明是平手,文玉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觉得,是你输了。
宋凛生心头一空,那些像巨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仿佛顷刻烟消云散,是时候面对了。
因为我趁着酒醉,带着三分不慎、七分蓄意。宋凛生从未感到如此的清醒,他不能再逃避下去,将混有我神力的仙酿倾倒在碧梧树根,催生了你开灵启智。
这便是他的私心,亦是他的卑劣。
对于小玉能够重新回到这世间的机会,他不愿放过,哪怕丝毫,也不想多等,遑论须臾。
子瞻像一面镜,以其大爱照见他的小情,
也许在子瞻看来,任由小玉在后春山自由生长、自在萌芽,再顺应时机开灵启智、修得人身,便好。
而后看她喜欢,无论是饮朝露、披晚霞,亦或是睡大觉、侃闲天,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她是自由的,便好。
但子瞻那样的境界,他做不到。
钩吾山的万万年,他总会想起和小玉在拂莲洞的惊鸿一瞥;在江河湖海间、日月星辰下看世间的风光;在木鹞镇的农家借宿蹭饭,帮忙刷碗;赖在她的房里要问什么要分开住;因夔玄吃味,为子瞻喝醋
那些闹了许多笑话,却又无比鲜活的日子。
一旦体会过,怎么会舍得放手,他只想她回到身边,想得快要发疯。
不论是子瞻的看法,还是天道的秩序,他通通不在乎。
说他道德败坏也好、品行不端也罢,做便做了,绝不后悔。
眼前跳跃的烛火越来越模糊,直至变成一团暖黄的光晕,文玉双目蓄满泪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不是天地恩泽,也并非香火鼎盛,是宋凛生用神力催生了她。
否则就凭那一缕破碎的神魂,她不知还要修行多少年才会开灵启智。
可是文玉努力回想着,不肯放过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为什么后来
后来在梧桐祖殿点化她的,分明是子瞻,是师父。
宋凛生去了何处?是入了轮回吗?难道这就是他说的有罪在身、下界受罚?
我欲念太深,不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宋凛生彻底卸了力气,贪恋地感受着文玉怀中的温柔,你那时神魂不稳,无法承受我的力量。
有些话,说出来反倒令人一身轻松,或者说,他已到了心死的地步,自然无所顾忌。
子瞻似早有预料,冷眼看着我自以为毫无破绽的失手。宋凛生轻微摇了摇头,觉得当日的自己确实有几分好笑,他说会收你为徒、助你修行。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在梧桐祖殿子瞻的出现并非偶然,而宋凛生的七世轮回亦源于此。
文玉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泪水落下,在面颊上滑过,留下被风干的冰冷。
因果因果,原来此事之因,其实是前事之果。
我自知有罪,非但没帮到什么,反而险些害了你。时间实在是太过神奇,令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有些恍惚,遂自请下界入轮回,七世方可归位。
若是回来的时候,小玉能够重现世间,那他所受的一切就都值得,即便那时她已是子瞻的弟子。
他忽然想起子瞻说过的那句话
其实你不必如此。句芒眼见太灏自以为精妙无比,实际却漏洞百出地将酒倾在碧梧树根上,要相信,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命定之人,总有再见的一天。
只是宋凛生没想到,竟真有天降的机缘,让他入凡尘转生的第一世便遇见了小玉,在后春山中。
即便只有短短一岁春秋,却也已经很难得了,他很知足。
即便说出一切,可能就会失去一切,宋凛生也不觉得后悔,他咬紧牙关不舍地缓慢抽身,无比眷恋地从文玉怀中起来。
也许是时候了,这个拥抱本就是偷来的,他没什么面目再赖着小玉。
做这片刻的宋凛生,已然很好。
墓室内一片死寂,宋凛生心中亦充满尘埃,可就在他方才起身之际,便感到后背受力
是文玉深深地回抱了他。
小玉,你宋凛生脖颈一僵,登时不敢动作。
你难道不会厌恶我这样自私卑劣之人吗?
文玉两手将人紧紧地锢着,不让他退开半寸,她知道宋凛生会怎样想,所以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只不过现在想来,当日认为死到临头的大事,到如今历尽千帆也就成了不足挂齿的小事。
你下界之后,我私入擢英殿、误伤不死树,坏了一个凡人的寿元枝,令他轻则命格变化、重则短命早夭。
文玉轻拍着宋凛生的背心,却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当日那个以为不知如何弥补的自己。
也就是你。文玉没有一丝犹豫,肯定地说道,宋凛生。
似乌云翻墨、白雨跳珠,宋凛生的一颗心登时凌乱不已,小玉
她叫他什么?她叫他宋凛生。
文玉在他颈侧蹭了蹭,鬓发间那些细小的绒毛,虽挠得人直发痒,却也真实的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在东天庭的那段日子,敕黄带着她今天看瑶池,明日游云海,可却偏偏是那时候走进了擢英殿,遇见了不死树,损坏了寿元枝。
冥冥之中,真有天定吗?
环环相扣,真无天定吗?
从一开始,你我的命运便紧紧交织。文玉低低地笑了声,随即将人揽得更用力,如今你想解开,那不能够。
自拂莲洞他的降生,钩吾山元阙陨落,梧桐祖殿帝君倾酒,不死神树文玉折枝,江阳府的相遇,幽冥殿的重逢。
故事的结局早在开头就已写好,注定她和宋凛生紧密相连、永不离分。
我宋凛生方才从震惊的余韵中缓过神,便又叫欣喜冲昏了头,我求之不得。
钩吾山的那些日夜叩问,终于在今天有了回响,原来子瞻说的不错,风雨真的有归期,山海真的会相逢。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甚至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愿意和小玉在一处,便是
便是身死,你也愿意。得了肯定,文玉这才将人放开些许,与他对视,我知道。
烛火为宋凛生稍显苍白的面色补上一层暖光,却不知怎么的,照得人更加憔悴了。
文玉揉了一把他消瘦的脸颊,颤声说道:可是这一次,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不论天光乍破、月悬中天,还是四季轮换、星河斗转,都要不遗余力地好好活着。
一言为定。宋凛生笑中带泪,使出了从前哄阿沅阿珠的把戏,拉钩
文玉亦是破涕为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百年千年万万年,此生不变。宋凛生忽然正了神色,郑重其事地与文玉说道。
对了文玉点点头,忽然想起另一桩事,除夕那夜,你以闻锺的铃铛相赠,我却身无长物,不见回礼。
话到此处,宋凛生心念微动,其实,有一物
早该给你。文玉与他相视一笑,随即便起身推开棺盖
紫竹洞箫的碎片正安静地躺在其中。
旧日的情形在眼前重现,文玉想起正是在这间墓室,她与宋凛生大打出手,而后命魂归位、紫竹箫断。
竟然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既然你是重瓣莲所化,结几段藕来修补此萧应不成问题罢?文玉定住心神,拾了碎片在手。
宋凛生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将其接过,那是自然。
这管洞萧,是小玉在凡间送他的礼物,如今即便是碎了,也是无上珍宝。
那你再顺带开几朵花给我看,要大朵的。文玉见他总算止住眼泪,忍不住多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