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文玉死死盯住云海中穿行的白鹤,不敢回身直视郁昶的眼睛。
  江阳那夜,繁华落尽处的身影真的是郁昶。
  而她就那么心安理得地认为郁昶是同观蓝回了沅水之滨,不会出现在江阳府,甚至没有上前确认一番便转身离去。
  当看到宋凛生的那一刻,我想,你不会再怕过年了。郁昶喉间晦涩难当,说出的话也是又低又哑。
  宋凛生这三个字,如同匕首般划过他的肠道、喉舌,似乎他唇齿之间也变得血淋淋的。
  我不是同你说过,会以定元追溯宋凛生的魂魄。
  这是在宋氏陵园时,他答应过文玉的,那么,就绝对不会食言。
  可是为什么每多说一句,他的心就会更痛一分。
  郁昶闭了闭目,关于句芒是子瞻还是穆同一事,已经令文玉心力交瘁,他不想她再受这样的折磨。
  他余下的三魂六魄皆在那太灏身上。
  不论是宋凛生,还是太灏,说到底其实本就是同一人。
  句芒连文玉留下的他都能好生照料,那他又怎么不可以将宋凛生身份的真相如实相告呢?
  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句芒君,真是为他做了个很好的榜样,让他看见真正的无私是什么样子的。
  文玉,这回去找他郁昶轻声说道,却难掩其间的颤抖,我就不与你同往了。
  敕黄没想到郁昶会说这样的话,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还是那个在春神殿横冲直撞,甚至下死手将他打回原形的郁昶吗?
  一旁的观蓝乍然听见这话,心中简直是喜不自胜。
  若郁昶不与文玉同行,岂不是跟他回沅水之滨的大好时机?
  文玉亦是没有预料到,自从到了往生客栈,郁昶便总是跟着她,百年来几乎从未离开过。
  上回在钩吾山,那时她昏睡着毫无感觉,可眼下她非常清醒,也就越发觉得不适应。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够回沅水之滨吗?郁昶故作轻松地提起,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这次,我听你的。
  此话一出,就连观蓝面上都出现了几丝不自在。
  确实,他一直以来都想让郁昶回沅水之滨,为此甚至想过将文玉绑了这种损招。
  可是真到今日,郁昶自己愿意回去的时候,他反倒觉得唏嘘了。
  文玉想解释些什么,我
  她所希望的,是郁昶能够找到自我,并非是赶他走的意思。
  你也听我的,别回头。郁昶制止道,而后又忍不住嘱咐,多保重。
  郁昶看着眼前翻涌的云海,文玉眼前似乎也有水汽升腾,郁雾失。
  郁雾失不会迷失方向的。郁昶释然一笑,看着文玉的背影,文玉也要去找到自己的方向,好吗?
  第332章
  青山层叠、沅水环绕。
  如今开了春,宋氏陵园门前的那株玉兰正盛,可谓是千枝万蕊、既艳也悲。
  可与外头的晴光万里不同,越往里,墓穴越阴暗幽深、死气沉沉,唯有跳动的烛火尚留有一丝生动的意味。
  抱歉。太灏靠坐着,后脑正抵着一片冰凉,倒比拂莲洞的寒潭水还冷些。
  那是宋凛生的棺椁。
  他仰面望着不见天日的墓穴顶上,幻想一个人躺在这里的滋味,是我占了你的
  眉似远山、目若霜雪,向来清俊端庄的太灏,如今毫无仪态地坐在地上,任由满室的灰尘爬上他那身菡萏纹路的锦袍。
  整个人陷在一团颓靡萧索中,恰似朵开败了的雪莲。
  或许是昏沉太久,以至于他都忘了,对着一副空的棺椁说话,恰如滴水入湖海,碎石落山川,又岂会有回音?
  自钩吾山一别,小玉带着鸣昆去了乘云巘上,酆都追着泰媪回了鬼城幽都,就连藏灵也为寻闻彦姿的踪迹改道江阳
  唯有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无处可去。
  只好来打搅你了。太灏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可转瞬却又好似呜咽起来,宋凛生。
  短短的三个字,仿佛穷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直至话音落地,太灏仍旧不能回神。
  他后知后觉地抬袖抚上棺椁外壁,看着满室的陪葬品,动作间激起的尘土就在眼前飞扬。
  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似浪潮般朝他打来,将人淋得浇湿的同时也让人感到无比的窒息。
  若眼前这个墓室的主人是宋凛生的话,那他是谁?
  是胆小鬼,是卑劣者。想到他竟开始自问自答,太灏不由得嗤笑一声,是害你魂飞魄散之人。
  身后的棺椁静默无声,死物自是不会开口,可他这个活着的人,却也有好多话没能说。
  太灏以手覆面,原以为闭上眼就不会流泪,可抽动的喉结和微耸的双肩却还是出卖了他。
  不过是强留的一缕命魂,便能支撑着宋凛生在这不见天日的墓室里,度过了三百余年。
  而他拥有完整的三魂七魄,却在这短短几日当中,几近崩溃。
  强大如上神,渺小似凡人,这其间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呢?
  她要找的人是你太灏颤声道。
  在空无一人的墓室中,他不知是在同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的宋凛生说,还是与亘古长存却有些面目模糊的自己说。
  他有何面目自称是宋凛生,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从前在断云边,他比不上子瞻,如今在江阳府,他也越不过宋凛生。
  原来从始至终,他从未真正地走到小玉面前。
  太灏缓缓闭上双目,哂笑一声,尘土飞灰扑将上去,令他周身的寂寥孤苦浓得化也化不开。
  那你要找的人是谁?满室寂静中,不知何时到来的文玉陡然开口,元阙吗?
  似一把利刃划破锦绣,裂帛之声随即而起,将墓穴内的这份沉默打破,从豁口之间灌进来的风让停滞的空气又涌动起来。
  太灏骤然睁眼,几乎毫无停顿便转面循声望去,见来人是小玉,他瞳孔猛地紧缩,浑身僵直如同被钉在原地般不得动弹。
  即便是心湖再如何死寂,再见小玉,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泛起涟漪。
  不是的。仓皇间,太灏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玉
  他不知小玉对从前之事到底想起多少,却明白她非常在意旁人用元阙作比较。
  怕她误会,更怕她伤心,太灏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谈起。
  毕竟千年万岁中,前尘之事不知凡几。
  是从乘云巘,还是后春山?擢英殿,还是拂莲洞?
  墓室昏暗、烛火亦并不刺眼,可文玉就是觉得双目中一股滞涩感袭来,叫她看不清楚。
  分明几步之遥,文玉看着他动作忙乱地起身,却觉得两个人之间离得那样远,以至于走了数万年仍未能携手并肩。
  宋凛生。隔着片片水雾朦胧,文玉的笑意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我找到你了。
  像千万年来的星辰一齐震动,难以置信之色自太灏眼中弥漫开来,他顾不得自己尘土满身,便朝着文玉飞奔而来,却在即将与她面对面之时又骤然停住脚步。
  瞬间风月皆静、时间暂停,就像是沉溺于幻境当中的人不愿醒来,太灏也唯恐眼前的小玉不过是他的美梦一场。
  因为美梦是很容易破碎的。
  太灏的眉心微微抽动着,几番开口却说不出话,分明眼泪还在面中挂着,可唇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叫他宋凛生,她说
  你说什么?小玉。太灏祈求的语气近乎卑微,这是面对旁人他从来没有过的。
  在高台之上,太灏已做了千万年无数人敬仰的帝君,可在小玉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好好地做一回自己。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却在即将碰到文玉之时猛然蜷缩。
  只怕断诗莫续,唯恐好梦难留。
  若这真是一场臆想中的盛景,他愿意长眠于此、再不醒来。
  到最后,太灏的话音几乎染上哭腔,我听不清,可不可以再说一遍?
  犹如雾里花、水中月,既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与他之间到底隔着多少时间,就连文玉自己也数不清了,并非往生客栈这百年,亦不是江阳府那一岁。
  我说。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握住那双冰凉的手,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眼前人能够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宋凛生,我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文玉挽起衣袖,又撩开身前的袍子,大喇喇地便蹲了下来,而后用手轻轻拨动着水面。